臺中大里Dyson戴森吸塵器清潔服務推薦:潔森工坊是你專業、值得信賴的選擇

戴森吸塵器運作異常?深度清潔的重要性你知道嗎?

目前我們團隊最常接到的客戶問題就是吸力下降,或者產生異常聲音時,直覺是不是機器快壞掉了,實際上,這些問題很可能是由於機器內部積聚太多汙垢所導致的。

一臺吸塵器的吸力與其清潔程度有著直接的關聯。汙垢的積聚不僅會嚴重影響吸塵器的效能,還可能導致吸塵器運作異常。

在大多數情況下,清理吸塵器內部的汙垢就能恢復其原有的性能。因此,深度清潔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,對於保持其高效運作非常關鍵。

吸塵器污垢滿滿,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。對於各種吸塵器來說,特別是品質卓越的Dyson戴森吸塵器,定期的清潔和維護是保持最佳運行狀態的重要部分。

如果你的吸塵器中充滿了污垢,可能會引發一系列的問題,並對你的機器造成潛在的損壞。

你可能會問,清潔一臺Dyson戴森吸塵器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呢?其實,一般使用者大多使用最簡單的清潔方法,這個過程並不會太過複雜。

定期檢查吸塵器的塵杯,一旦發現有過多的塵埃或垃圾,就應立即清理。

此外,濾網也是吸塵器中容易積聚汙垢的部分,定期清洗或更換新的濾網對於保持吸塵器吸力十分重要,但是超過半年的吸塵器,就需要最完整的深度清潔服務了。

在潔森工坊,我們擁有專業的技術團隊,能夠為各種Dyson戴森吸塵器提供專業的維修和保養服務。

因此,不要等到吸塵器出現問題才開始考慮清潔和維護,這樣反而可能導致更大的損壞,增加維修的困難度和成本。

如果你不確定如何正確清潔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,或者擔心可能會損壞機器,我們在潔森工坊隨時都能提供專業的諮詢服務。

我們的技術團隊不僅具有豐富的經驗,並且對Dyson戴森吸塵器有著深入的理解,可以說是處理Dyson戴森吸塵器的超級專家,能夠給你提供最適合的清潔和維護建議。

在潔森工坊,我們懂得服務的價值和便利性的重要性。我們的全臺服務讓客戶無論身處何地,都能享受我們的專業服務,不論是北部的臺北,中部的臺中,南部的臺南、高雄,或是東部的花蓮,我們都可以為你提供周全的服務。

一通電話就能讓我們的物流專車到府收件,解決你的困擾。不管你的吸塵器是Dyson戴森、iRobot、小米、Gtech小綠、伊萊克斯、日立,還是國際牌和LG,我們都可以提供專業的維修服務。

我們的專業團隊會根據吸塵器的狀況進行詳細的檢查,並提供最適合的維修方案。

我們理解,維修吸塵器可能會造成生活上的不便,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致力於提供快速而有效的服務。當你的吸塵器遇到問題時,你不需要親自將它送到維修中心,只需撥打一通電話,我們就可以到府收件,節省你的寶貴時間。

無論你在臺灣的哪個角落,只要一通電話,潔森工坊就在你身邊。我們將你的便利和吸塵器的運作效能放在首位,為你提供最專業、最便利的維修服務。

潔森工坊的深度清潔流程

1. 專業拆機:在潔森工坊,我們的技師擁有豐富的拆解經驗,能精確拆解各品牌的吸塵器,讓您的機器得到最專業的處理。

2. 深度洗淨:我們使用最先進的清洗工具,對吸塵器進行深度清潔,讓您的吸塵器回復到購買時的全新狀態。

3. 殺菌烘乾:我們的烘乾機不僅能讓您的吸塵器迅速乾燥,更能透過高溫消毒,消除殘留的細菌與微生物。

4. 換濾心:我們提供品質上乘的濾網更換服務,讓您的吸塵器能恢復強大吸力,更有效清潔居家環境。(此步驟會先致電給您確認,不會貿然更換濾心)

5. 上油保養:我們使用專用潤滑油進行保養,讓您的吸塵器能運行更順暢,延長其使用壽命。

6. 原機優化:我們的專業技師會對您的吸塵器進行優化調校,讓它達到最佳的清潔效能,為您提供更好的使用體驗。

潔森工坊專業的深度清潔服務,選用最適合的清潔方式和工具,以確保機器的安全和效能。

潔森工坊的技術團隊有著專業的知識和技術,能夠協助你解決各種問題,讓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重回最佳狀態。

記住,保護好您的Dyson戴森吸塵器,並確保其高效運作是我們的初衷,不僅是清潔,專業的維護和保養讓延長的吸塵器的壽命。

潔森工坊會是你最好的選擇,我們將以專業的技術和誠摯的服務,確保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能夠長久並高效地服務你的家庭。

其他維修品牌

1國際牌Panasonic

2伊萊克斯Electrolux

3日立HITACHI

4科沃斯ECOVACS

5BOSCH

6Neato

7小米

8雲米

9LG樂金

10iRobot

潔森工坊維修據點

臺中服務地區:臺中市、北屯、西屯、大里、太平、南屯、豐原、北區、南區、西區、潭子、大雅、沙鹿、清水、龍井、大甲、東區、烏日、神岡、霧峰、梧棲、大肚、后里、東勢、外埔、新社、中區、石岡、和平  

嘉義服務地區:太保市、樸子市、大林鎮、布袋鎮、中埔鄉、民雄鄉、溪口鄉、新港鄉、六腳鄉、東石鄉、義竹鄉、鹿草鄉、水上鄉、中埔鄉、竹崎鄉、梅山鄉、番路鄉、大埔鄉、阿里山鄉

雲林服務地區:斗六市、西螺鎮、斗南鎮、北港鎮、虎尾鎮、土庫鎮、林內鄉、古坑鄉、大埤鄉、莿桐鄉、褒忠鄉、二崙鄉、崙背鄉、麥寮鄉、臺西鄉、東勢鄉、元長鄉、四湖鄉、口湖鄉、水林鄉

 

臺中大雅Dyson戴森 V12清潔服務推薦潔森工坊專注於戴森吸塵器的深度清潔服務。

我們的專業團隊經驗豐富,技術精湛,致力於幫助您的戴森吸塵器恢復最佳狀態。

臺中南屯Dyson戴森拆卸清洗推薦透過專業工具和適當的清潔方式,我們確保您的戴森吸塵器不僅清潔如新,效能更達最佳化。

無論您的吸塵器有何問題,潔森工坊都可以為您提供解決方案,保障您的家庭清潔無虞。潔森工坊,讓您的戴森吸塵器活力全開,為您的生活創造更多可能。臺中豐原Dyson戴森拆卸清洗推薦

冰心:南歸  ——貢獻給母親在天之靈  去年秋天,楫自海外歸來,住了一個多月又走了。他從上海十月三十日來信說:“ 今天下午到母親墓上去了,下著大雨。可是一到墓上,陽光立刻出來。母親有靈!我照了六張相片。照完相,雨又下起來了。姊姊!上次離國時,母親在床上送我,囑咐我,不想現在是這樣的了! ”  我的最小偏憐的海上飄泊的弟弟!我這篇《南歸》,早就在我心頭,在我筆尖上。只因為要瞞著你,怕你在海外孤身獨自,無人勸解時,得到這震驚的消息,讀到這一切刺心刺骨的經過。我挽住了如瀾的狂淚,直待到你歸來,又從我懷中走去。在你重過飄泊的生涯之先,第一次參拜了慈親的墳墓之后,我才來動筆!你心下一切都已雪亮了。大家顫栗相顧,都已做了無母之兒,海枯石爛,世界上慈憐溫柔的恩福,是沒有我們的份了!我縱然盡寫出這深悲極慟的往事,我還能在你們心中,加上多少痛楚?!我還能在你們心中,加上多少痛楚?!  現在我不妨解開血肉模糊的結束,重理我心上的創痕。把心血嘔盡,眼淚傾盡,和你們恣情開懷的一慟,然后大家飲泣收淚,奔向母親要我們奔向的艱苦的前途!  我依據著回憶所及,并參閱藻的日記,和我們的通信,將最鮮明,最靈活,最酸楚的幾頁,一直寫記了下來。我的握筆的手,我的筆兒,怎想到有這樣運用的一天!怎想到有這樣運用的一天!  前冬十二月十四日午,藻和我從城中歸來,客廳桌上放著一封從上海來的電報,我的心立刻震顫了。急忙的將封套拆開,上面是“ 母親云,如決回,提前更好”,我念完了,抬起頭來,知道眼前一片是沉黑的了!  藻安慰我說:“這無非是母親想你,要你早些回去,決不會怎樣的。”我點點頭。上樓來脫去大衣,只覺得全身戰栗,如冒嚴寒。下樓用飯之先,我打電話到中國旅行社買船票。據說這幾天船只非常擁擠,須等到十九日順天船上,才有艙位,而且還不好。我說無論如何,我是走定了。即使是豬圈,是狗竇,只要能把我渡過海去,我也要蜷伏幾宵——就這樣的定下了船票。  夜里如同睡在冰穴中,我時時驚躍。我知道假如不是母親病的危險,父親決不會在火車斷絕,年假未到的時候,催我南歸。他擬這電稿的時候,雖然有萬千的斟酌使詞氣緩和,而背后隱隱的著急與悲哀是掩不住的——藻用了無盡的言語來溫慰我;說身體要緊,無論怎樣,在路上,在家里,過度的悲哀與著急,都與自己母親是無益有害的。這一切我也知道,便飲淚收心的睡了一夜。  以后的幾天,便消磨在收拾行裝,清理剩余手續之中。那幾天又特別的冷。朔風怒號,樓中沒有一絲暖氣。晚上藻和我總是強笑相對,而心中的怔忡,孤懸,恐怖,依戀,在不語無言之中,只有鐘和燈知道了!  杰還在學校里,正預備大考。南歸的消息,縱不能瞞他,而提到母親病的推測,我們在他面前,總是很樂觀的,因此他也還坦然。天曉得,弟弟們都是出乎常情的信賴我。他以為姊姊一去,母親的病是不會成問題的。可憐的孩子,可祝福的無知的信賴!  十八日的下午四時二十五分的快車,藻送我到天津。這是我們蜜月后的第一次同車,雖然仍是默默的相挨坐著,而心中的甜酸苦樂,大不相同了!窗外是凝結的薄雪,窗隙吹進砭骨的冷風,斜日黯然,我已經覺得腹痛。怕藻著急,不肯說出,又知道說了也沒用,只不住的喝熱茶。七點多鐘到天津,下了月臺,我已痛得走不動了。好容易掙出站來,坐上汽車,徑到國民飯店,開了房間,我一直便躺在床上。藻站在床前,眼光中露出無限的驚惶:“你又病了?”我呻吟著點一點頭。——我以后才發現這病是慢性的盲腸炎。這病根有十年了,一年要發作一兩次。每次都痛徹心腑,痛得有時延長至十二小時。行前為預防途中復發起見,曾在協和醫院仔細驗過,還看不出來。直到以后從上海歸來,又患了一次,醫生才絕對的肯定,在協和開了刀,這已是第二年三月中的事了。  這夜的痛苦,是逐秒逐分的加緊,直到夜中三點。我神志模糊之中,只覺得自己在床上起伏坐臥,嘔吐,呻吟,連藻的存在都不知道了。中夜以后,才漸漸的緩和,轉過身來對坐在床邊拍撫著我的藻,作頹乏的慘笑。他也強笑著對我搖頭不叫我言語。慢慢的替我卸下大衣,嚴嚴的蓋上被。我覺得剛一閉上眼,精魂便飛走了!  醒來眼里便滿了淚;病后的疲乏,臨別的依戀,眼前旅行的辛苦,到家后可能的恐怖的事實,都到心上來了。對床的藻,正做著可憐的倦夢。一夜的勞瘁,我不忍喚醒他,望著窗外天津的黎明,依舊是冷酷的陰天!我思前想后,除了將一切交給上天之外,沒有別的方法了!  這一早晨,我們又相倚的坐著。船是夜里十時開,藻不能也不敢說出不讓我走的話,流著淚告訴我:“你病得這樣!  我是個窮孩子,忍心的丈夫。我不能陪你去,又不能替你預備下好艙位,我讓你自己在這時單身走! ”他說著哽咽了。我心中更是甜酸苦辣,不知怎么好,又沒有安慰他的精神與力量,只有無言的對泣。  還是藻先振起精神來,提議到梁任公家里,去訪他的女兒周夫人,我無力的贊成了。到那里蒙他們夫婦邀去午飯。席上我喝了一杯白蘭地酒,覺得精神較好。周夫人對我提到她去年的回國,任公先生的病以及他的死。悲痛沉摯之言,句句使我聞之心驚膽躍,最后實在坐不住,掙扎著起來謝了主人。發了一封報告動身的電報到上海,兩點半鐘便同藻上了順天船。  房間是特別官艙,出乎意外的小!又有大煙囪從屋角穿過。上鋪已有一位廣東太太占住,箱兒簍子,堆滿了一屋。幸而我行李簡單,只一副臥具,一個手提箱。藻替我鋪好了床,我便蜷曲著躺下。他也蜷伏著坐在床邊。門外是笑罵聲,叫賣聲,喧呶聲,爭競聲;雜著油味,垢膩味,煙味,咸味,陰天味;一片的擁擠,窒塞,紛擾,叫囂!,我忍住呼吸,閉著眼。藻的眼淚落在我的臉上:“愛,我恨不能跟了你去!這種地方豈是你受得了的! ”我睜開眼,握住他的手:“不妨事,我原也是人類中之一! ”  直挨到夜中九時,煙鹵旁邊的橫床上,又來了一位女客,還帶著一個小女兒。屋里更加緊張擁擠了,我坐了起來,攏一攏頭發,告訴藻:“你走罷,我也要睡一歇,這屋里實在沒有轉身之地了! ”因著早晨他說要坐三等車回北平去,又再三的囑咐他:“天氣冷,三等車上沒有汽爐,還是不坐好。和我同甘苦,并不在于這情感用事上面! ”他答應了我,便從萬聲雜沓之中擠出去了。  ——到滬后,得他的來信說:“對不起你,我畢竟是坐了三等車。試想我看著你那樣走的,我還有什么心腸求舒適?即此,我還覺得未曾分你的辛苦于萬一!更有一件可喜的事,我將剩下的車費在市場的舊書攤上,買了幾本書了 ”——這幾天的海行,窗外只看見唐沽的碎裂的冰塊,和大海的洪濤。人氣蒸得模糊的窗眼之內,只聽得人們的嘔吐。飯廳上,茶房連疊聲叫“吃飯咧! ”以及海客的談時事聲,涕唾聲。這一百多鐘頭之中,我已置心身于度外,不飲不食,只求能睡,并不敢想到母親的病狀。睡不著的時候,只瞑目遐思夏日蜜月旅行中之西湖莫干山的微藍的水,深翠的竹,以求超過眼前的地獄景況于萬一!  二十二日下午,船緩緩的開進吳淞口,我趕忙起來梳頭著衣,早早的把行裝收拾好。上海仍是陰天!我推測著數小時到家后可能的景況,心靈上只有戰栗,只有祈禱!江上的風吹得蕭蕭的,寒星般的萬船樓頭的燈火,照映在黃昏的深黑的水上,畫出彎顫的長紋。晚六時,船才緩緩的停在浦東。  我又失望,又害怕,孤身旅行,這還是第一次。這些腳夫和接水,我連和他們說話的膽量都沒有,只把門緊緊的關住,等候家里的人來接。直等到七時半,客人們都已散盡,連茶房都要下船去了。無可奈何,才開門叫住了一個中國旅行社的接客,請他照應我過江。  我坐在顛簸的擺渡上,在水影燈光中,只覺得不時搖過了黑而高大的船舷下,又越過了幾只橫渡的白篷帶號碼的小船。在料峭的寒風之中,淋漓精濕的石階上,踏上了外灘。大街樓頂廣告上的電燈聯成的字,仍舊追逐閃爍著,電車仍舊是隆隆不絕的往來的走著。我又已到了上海!萬分昏亂的登上旅行社運箱子的汽車,連人帶箱子從幾個又似迅速又似疲緩的轉彎中,便到了家門口。  按了鈴,元來開門。我頭一句話,是“太太好了么?”他說:“好一點了。”我顧不得說別的,便一直往樓上走。父親站在樓梯的旁邊接我。走進母親屋里,華坐在母親床邊,看見我站了起來。小菊倚在華的膝旁,含羞的水汪汪的眼睛直望著我。我也顧不得抱她,我俯下身去,叫了一聲“媽! ”看母親時,真病得不成樣子了!所謂“骨瘦如柴”者,我今天才理會得!比較兩月之前,她仿佛又老了二十歲。額上似乎也黑了。氣息微弱到連話也不能說一句,只用悲喜的無主的眼光看著我父親告訴我電報早接到了。涵帶著苑從下午五時便到碼頭去了,不知為何沒有接著。這時小菊在華的推挽里,撲到我懷中來,叫了一聲“姑姑”。小臉比從前豐滿多了,我抱起她來,一同伏到母親的被上。這時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,趕緊回頭走到飯廳去。  涵不久也回來了,臉凍得通紅——我這時方覺得自己的腿腳,也是冰塊一般的僵冷。——據說是在外灘等到七時。急得不耐煩,進到船公司去問,公司中人待答不理的說:“不知船停在哪里,也許是沒有到罷! ”他只得轉了回來。  飯桌上大家都默然。我略述這次旅行的經過,父親凝神看著我,似乎有無限的過意不去。華對我說發電叫我以后,才告訴母親的,只說是我自己要來。母親不言語,過一會子說:  “可憐的,她在船上也許時刻提心吊膽的想到自己已是沒娘的孩子了! ”  飯后涵華夫婦回到自己的屋里去。我同父親坐在母親的床前。母親半閉著眼,我輕輕的替她拍撫著。父親悄聲的問:  “你看母親怎樣?”我不言語,父親也默然,片晌,嘆口氣說:  “我也看著不好,所以打電報叫你,我真覺得四無依傍——我的心都碎了 ”  此后的半個月,都是侍疾的光陰了。不但日子不記得,連晝夜都分不清楚了!一片相連的是母親仰臥的瘦極的睡容,清醒時低弱的語聲和憔悴的微笑,窗外的陰郁的天,壁爐中發爆的煤火,凄絕靜絕的半夜爐臺上滴答的鐘聲,黎明時四壁黯然的灰色,早晨開窗小立時鎊鎊的朝霧!在這些和淚的事實之中,我如同一個無告的孤兒,獨自赤足拖踏過這萬重的火焰!  在這一片昏亂迷糊之中,我只記得侍疾的頭幾天,我是每天晚上八點就睡,十二點起來,直至天明。起來的時候,總是很冷。涵和華摩挲著憂愁的倦眼,和我交替,我站在壁爐邊穿衣裳,母親慢慢的倒過頭來說:“你的衣服太單薄了,不如穿上我的黑駱駝絨袍子,省得凍著! ”我答應了,她又說:  “我去年頭一次見藻,還是穿那件袍子呢。”  她每夜四時左右,總要出一次冷汗,出了汗就額上冰冷。  在那時候,總要喝南棗北麥湯,據說是止汗滋補的。我恐她受涼,又替她縫了一塊長方的白絨布,輕輕的圍在額上。母親閉著眼微微的笑說:“我像觀世音了。”我也笑說:“也像圣母呢! ”  因著骨痛的關系,她躺在床上,總是不能轉側。她瘦得只剩一把骨了,褥子嫌太薄,被又嫌太重。所以褥子底下,墊著許多棉花枕頭,鴨絨被等,上面只蓋著一層薄薄的絲綿被頭。她只仰著臉在半靠半臥的姿勢之下,過了我和她相親的半個月。可憐的病弱的母親!  夜深人靜,我偎臥在她的枕旁。若是她精神較好,就和我款款的談話,語音輕得似天半飄來,在半朦朧半追憶的神態之中,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臉,我的心緒和眼淚都如潮涌上。  她談著她婚后的暌離和甜蜜的生活,談到幼年失母的苦況,最后便提到她的病 。她說:“我自小千災百病的,你父親常說:‘你自幼至今吃的藥,總集起來,夠開一間藥房的了。’真是我萬想不到,我會活到六十歲!男婚女嫁,大事都完了。人家說,‘久病床前無孝子,我這次病了五個月,你們真是心力交瘁!我對于我的女兒,兒子,媳婦,沒有一毫的不滿意。我只求我快快的好了,再享兩年你們的福 ”我們心力交瘁,能報母親的恩慈于萬一么?母親這種過分愛憐的話語,使聽者傷心得骨髓都碎了!  如天之福,母親臨終的病,并不是兩月前的骨瘋。可是她的老病 “胃痛”和“咳嗽”又回來了。在每半小時一吃東西之外,還不住的要服藥,如“胃活”“止咳丸”之類,而且服量要每次加多。我們知道這些藥品都含有多量的麻醉性的,起先總是竭力阻止她多用。幾天以后,為著她的不能支持的痛苦,又漸漸的知道她的病是沒有痊愈的希望,只得咬著牙,忍著心腸,順著她的意思,狂下這種猛劑,節節的暫時解除她突然襲擊的苦惱。  此后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,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間。卻因著咳嗽和胃痛,不能睡得沉穩,總得由涵用手用力的替她揉著,并且用半催眠的方法,使她入睡。十二月二十四夜,是基督降生之夜。我伏在母親的床前,終夜在祈禱的狀態之中!  在人力窮盡的時候,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,淹沒了我的全意識。我覺得我的心香一縷勃勃上騰,似乎是哀求圣母,體恤到嬰兒愛母的深情,而賜予我以相當的安慰。那夜街上的歡呼聲,爆竹聲不停。隔窗看見我們外國鄰人的燈彩輝煌的圣誕樹,孩子們快樂的歌唱跳躍,在我眼淚模糊之中,這些都是針針的痛刺!  半夜里父親低聲和我說:“我看你母親的身后一切該預備了。舊式的種種規矩,我都不懂。而且我看也沒有盲從的必要。關于安葬呢——你想還回到故鄉去么?山遙水隔的,你們輕易回不去,年深月久,倒荒涼了,是不是?不過這須探問你母親的意思。”我說:“父親說出這話來,是最好不過的了。本來這些迷信禁忌的辦法,我們所以有時曲從,都是不忍過拂老人家的意思。如今父親既不在乎這些,母親又是個最新不過的人。縱使一切犯忌都有后驗,只要母親身后的事能舒舒服服的辦過去,千災五毒,都臨到我們四個姊弟身上,我們也是甘心情愿的! ”  ——第二天我們便托了一位親戚到萬國殯儀館接洽一切。鋼棺也是父親和我親自選定的。這些以后在我寄藻和杰的信中,都說得很詳細。——這樣又過了幾天。母親有時稍好,微笑的躺著。小菊爬到枕邊,捧著母親的臉叫“奶奶”。華和我坐在床前,談到秋天母親骨痛的時候,有時躺在床上休息,有時坐在廊前大椅上曬太陽,旁邊幾上總是供著一大瓶菊花。母親說:“是的,花朵兒是越看越鮮,永遠不使人厭倦的。病中陽光從窗外進來,照在花上,我心里便非常的歡暢! ”母親這種愛好天然的性情,在最深的病苦中,仍是不改。她的骨痛,是由指而臂,而肩背,而膝骨,漸漸下降,全身僵痛,日夜如在桎梏之中,偶一轉側,都痛徹心腑。假如我是她,我要痛哭,我要狂呼,我要咒詛一切,棄擲一切。而我的最可敬愛的母親,對于病中的種種,仍是一樣的接受,一樣的溫存。對于兒女,沒有一句性急的話語;對于奴仆,卻更加一倍的體恤慈憐。對于這些無情的自然,如陽光,如花卉,在她的病的靜息中,也加倍的溫煦馨香。這是上天賜予,惟有她配接受享用的一段恩福!  我們知道母親決不能過舊歷的新年了,便想把陽歷的新年,大大的點綴一下。一清早起來,先把小菊打扮了,穿上大紅緞子棉袍,抱到床前,說給奶奶拜年。桌上擺上兩盤大福桔,爐臺窗臺上的水仙花管,都用紅紙條束起。又買了十幾盞小紅紗燈,掛在床角上,爐臺旁,電燈下。我們自己也略略的妝扮了,——我那時已經有十天沒有對鏡梳掠了!我覺得平常過年,我們還沒有這樣的起勁!到了黃昏我將十幾盞紗燈點起掛好之后,我的眼淚,便不知是從哪里來的,一直流個不斷了!  有誰經過這種的痛苦?你的最愛的人,抱著最苦惱的病,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從你的腕上臂中消逝;同時你要佯歡詭笑的在旁邊伴著,守著,聽著,看著,一分一秒的愛惜恐懼著這同在的光陰!這樣的生活,能使青年人老,老年人死,在天堂上的人,下了地獄!世間有這樣痛苦的人呵,你們都有了我的最深極厚的同情!  裁縫來了,要裁做母親裝裹的衣裳。我悄悄的把他帶到三層樓上。母親平時對于穿著,是一點不肯含糊的。好的時候遇有出門,總是把要穿的衣服,比了又比,看了又看,熨了又熨。所以這次我對于母親壽衣的材料,顏色,式樣,尺寸,都不厭其詳的叮嚀囑咐了。告訴他都要和好人的衣裳一樣的做法,若含糊了要重做的。至于外面的袍料,帽子,襪子,手套等,都是我偷出睡覺的時間來,自己去買的。那天上海冷極,全市如冰。而我的心靈,更有萬倍的僵凍!  回來脫了外衣,走到母親跟前。她今天又略好了些,問我:“睡足了么?”我笑說:“睡足了。”因又談起父親的生日——陽歷一月三日,陰歷十二月四日——快到了。父親是在自己生日那天結婚的。因著母親病了,父親曾說過不做生日,而父母親結婚四十年的紀念,我們卻不能不慶祝。這時父親,涵,華等都在床前,大家湊趣談笑,我們便故作嬌癡的佯問母親做新娘時的光景。母親也笑著,眼里似乎閃爍著青春的光輝。她告訴我們結婚的儀式,贈嫁的妝奩,以及佳禮那天怎樣的被花冠壓得頭痛。我們都笑了。爬在枕邊的小菊看見大家笑,也莫名其妙的大聲嬌笑。這時,眼前一切的悲懷,似乎都忘卻了。  第二天晚上為父親暖壽。這天母親又不好,她自己對我說:“我這病恐怕不能好了。我從前看彈詞,每到人臨危的時候總是說‘一日輕來一日重,一日添癥八九分’。便是我此時的景象了。”我們都忙笑著解釋,說是天氣的關系,今天又冷了些。母親不言語。但她的咳嗽,愈見艱難了,吐一口痰,都得有人使勁的替她按住胸口。胃痛也更劇烈了,每次痛起,面色慘變。——晚上,給父親拜壽的子侄輩都來了。涵和華忙著在樓下張羅。我仍舊守在母親旁邊。母親不住的催我,快攏攏頭,換換衣服,下樓去給父親拜壽。我含著淚答應了。草草的收拾畢,下得樓來,只看見壽堂上紅燭輝煌,父親坐在上面,右邊并排放著一張空椅子。我一跪下,眼淚突然的止不住了,一翻身趕緊就上樓去,大家都默然相視無語。  夜里母親忽然對我提起她自己兒時侍疾的事了:“你比我有福多了,我十四歲便沒了母親!你外祖母是癆病,那年從九月九臥床,就沒有起來。到了臘八就去世了。病中都是你舅舅和我輪流伺候著。我那時還小,只記得你外祖母半夜咽了氣,你外祖父便叫老媽子把我背到前院你叔祖母那邊去了。  從那時起,我便是沒娘的孩子了。”她嘆了一口氣,“臘八又快到了。”我那時真不知說什么好。母親又說:“杰還不回來——算命的說我只有兩孩子送終,有你和涵在這里,我也滿意了。”  父親也坐在一邊,慢慢的引她談到生死,談到故鄉的塋地。父親說:“平常我們所說的‘弧死首丘’,其實也不是 ”母親便接著說:“其實人死了,只剩一個軀殼,丟在哪里都是一樣。何必一定要千山萬水的運回去,將來糊口四方的子孫們也照應不著。”  現在回想,那時母親對于自己的病勢,似乎還模糊,而我們則已經默曉了,在輪替休息的時間內,背著母親,總是以眼淚洗面。我知道我的枕頭永遠是濕的。到了時候,走到母親面前,卻又強笑著,談些不要緊的寬慰的話。涵從小是個渾化的人,往常母親病著,他并不會怎樣的小心伏侍。這次他卻使我有無限的驚奇!他靜默得像醫生,體貼得像保姆。  我在旁靜守著,看他喂桔汁,按摩,那樣子不像兒子伏侍母親,竟像父親調護女兒!他常對我說:“病人最可憐,像小孩子,有話說不出來。”他說著眼眶便紅了。  這使我如何想到其余的兩個弟弟!杰是夏天便到唐沽工廠實習去了。母親的病態,他算是一點沒有看見。楫是十一月中旬走的。海上漂流,明年此日,也不見得會回來。母親對于楫,似乎知道是見不著了,并沒有怎樣的念道他。卻常常的問起杰:“年假快到了,他該回來了罷?”一天總問起三四次,到了末幾天,她說:“他知道我病,不該不早回!做母親的一生一世的事, ”我默然,母親哪里知道可憐的杰,對于母親的病還一切蒙在鼓里呢!  十二月三十一夜,除夕。母親自己知道不好,心里似乎很著急,一天對我說了好幾次:“到底請個大醫生來看一看,是好是壞,也叫大家定定心。”其實那時隔一兩天,總有醫生來診。照樣的打補針,開止咳的藥,母親似乎膩煩了。我們立刻商量去請V大夫,他是上海最有名的德國醫生,秋天也替她看過的。到了黃昏,大夫來了。我接了進來,他還認得我們,點首微笑。替母親聽聽肺部,又慢慢的扶她躺下,便走到桌前。我顫聲的問:“怎么樣?”他回頭看了看母親,“病人懂得英文么?”我搖一搖頭,那時心膽已裂!他低聲說:  “沒有希望了,現時只圖她平靜的度過最后的幾天罷了! ”  本來是我們意識中極明了的事,卻經大夫一說破,便似乎全幕揭開了。一場悲慘的現象,都跳躍了出來!送出大夫,在甬道上,華和我都哭了,卻又趕緊的彼此解勸說:“別把眼睛哭紅了,回頭母親看出,又惹她害怕傷心。”我們拭了眼淚,整頓起笑容,走進屋里,到母親床前說:“醫生說不妨事的,只要能安心靜息,多吃東西,精神健朗起來,就慢慢的會好了。”母親點一點頭。我們又說:“今夜是除夕,明天過新歷年了,大家守歲罷。”  領略人生,可是一件容易事?我曾說過種種無知,癡愚,狂妄的話語,我說:“我愿遍嘗人生中的各趣,人生中的各趣,我都愿遍嘗。”又說:“領略人生,要如滾針氈,用血肉之軀,去遍挨遍嘗,要它針針見血。”又說:“哀樂悲歡,不盡其致時,看不出生命之神秘與偉大。”其實所謂之“神秘”“偉大”,都是未經者理想企望的言詞,過來人自欺解嘲的話語!  我寧可做一個麻木,白癡,渾噩的人,一生在安樂,卑怯,依賴的環境中過活。我不愿知神秘,也不必求偉大!  話雖如此,而人生之逼臨,如狂風驟雨。除了低頭閉目戰栗承受之外,沒有半分方法。待到雨過天青,已另是一個世界。地上只有衰草,只有落葉,只有曾經風雨的凋零的軀殼與心靈。霎時前的濃郁的春光,已成隔世!那時你反要自詫!你曾有何福德,能享受了從前種種怡然暢然,無識無憂的生活!  我再不要領略人生,也更不領略如十九年一月一日之后的人生!那種心靈上慘痛,臉上含笑的生活,曾碾我成微塵,絞我為液汁。假如我能為力,當自此斬情絕愛,以求免重過這種的生活,重受這種的苦惱!但這又有誰知道!  一月三日,是父親的正壽日。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,買了些零吃的東西,如果品,點心,熏魚,燒鴨之類。因為我們知道今晚的筵席,只為的是母親一人。吃起整桌的菜來,是要使她勞乏的。到了晚上,我們將紅燈一齊點起;在她床前,擺下一個小圓桌;桌上滿滿的分布著小碟小盤;一家子團團的坐下。把父親推坐在母親的旁邊,笑說:“新郎來了。”父親笑著,母親也笑了!她只嘗了一點菜,便搖頭叫“撤去罷,你們到前屋去痛快的吃,讓我歇一歇”。我們便把父親留下,自己到前頭匆匆的胡亂的用了飯。到我回來,看見父親倚在枕邊,母親蒙蒙卑卑的似乎睡著了。父親眼里滿了淚!我知道他覺得四十年的春光,不堪回首了!  如此過了兩夜。母親的痛苦,又無限量的增加了。肺部狂熱,無論多冷,被總是褪在胸下;爐火的火焰,也隔絕不使照在臉上(這總使我想到《小青傳》中之“痰灼肺然,見粒而嘔”兩語),每一轉動,都喘息得接不過氣來。大家的恐怖心理,也無限量的緊張了。我只記得我日夜口里只誦祝著一句祈禱的話,是:“上帝接引這純潔的靈魂! ”這時我反不愿看母親多延日月了,只求她能恬靜平安的解脫了去!到了夜半,我仍半跪半坐的伏在她床前,她看著我喘息著說:“辛苦你了 等我的事情過去了,你好好的睡幾夜,便回到北平去,那時什么事都完了。”母親把這件大事說得如此平凡,如此穩靜!我每次回想,只有這幾句話最動我心!那時候我也不敢答應,喉頭已被哽咽塞住了!  張媽在旁邊,撫慰著我。母親似乎又入睡了。張媽坐在小凳上,悄聲的和我談話,她說:“太太永遠是這樣疼人的!  秋天養病的時候,夜里總是看通宵的書,叫我只管睡去。半夜起來,也不肯叫我。我說:‘您可別這樣自己掙扎,回頭摔著不是玩的。’她也不聽。她到天亮才能睡著。到了少奶奶抱著菊姑娘過來,才又醒起。”  談到母親看的書,真是比我們家里什么人看的都多。從小說,彈詞,到雜志,報紙,新的,舊的,創作的,譯述的,她都愛看。平常好的時候,天天夜里,不是做活計,就是看書,總到十一二點才睡。晨興絕早,梳洗完畢,刀尺和書,又上手了。她的針線匣里,總是有書的。她看完又喜歡和我們談論,新穎的見解,總使我們驚奇。有許多新名詞,我們還是先從她口中聽到的,如“普羅文學”之類。我常默然自慚,覺得我們在新思想上反像個遺少,做了落伍者!  一月五夜,父親在母親床前。我困倦已極,側臥在父親床上打盹,被母親呻吟聲驚醒,似乎母親和父親大聲爭執。我趕緊起來,只聽見母親說:“你行行好罷,把安眠藥遞給我,我實在不愿意再俄延了! ”那時母親輾轉呻吟,面紅氣喘。我知道她的痛苦,已達極點!她早就告訴過我,當她骨痛的時候,曾私自寫下安眠藥名,藏在袋里,想到了痛苦至極的時候,悄悄的叫人買了,全行服下,以求解脫——這時我急忙走到她面前,萬般的勸說哀求。她搖頭不理我,只看著父親。  父親呆站了一會,回身取了藥瓶來,倒了兩丸,放在她嘴里。  她連連使勁搖頭,喘息著說:“你也真是 又不是今后就見不著了! ”這句話如同興奮劑似的,父親眉頭一皺,那慘肅的神字,使我起栗。他猛然轉身,又放了幾粒藥丸在她嘴里。我神魂俱失,飛也似的過去攀住父親的臂兒,已來不及了!母親已經吞下藥,閉上口,垂目低頭,仿佛要睡。父親頹然坐下,頭枕在她肩旁,淚下如雨。我跪在床邊,欲呼無聲,只緊緊的牽著父親的手,凝望著母親的睡臉。四周慘默,只有時鐘滴答的聲音。那時是夜中三點,我和父親戰栗著相倚至晨四時。母親睡容慘淡,呼吸漸漸急促,不時的干咳,仍似日間那種咳不出來的光景,兩臂向空抱捉。我急忙悄悄的去喚醒華和涵,他們一齊驚起,睡眼蒙卑的走到床前,看見這景象,都急得哭了。華便立刻要去請大夫,要解藥,父親含淚搖頭。涵過去抱著母親,替她撫著胸口。我和華各抱著她一只手,不住的在她耳邊輕輕的喚著。母親如同失了知覺似的,垂頭不答。在這種狀態之下,延至早晨九時。直到小菊醒了,我們抱她過來坐在母親床上,教她抱著母親的頭,搖撼著頻頻的喚著“奶奶”。她喚了有幾十聲,在她將要急哭了的時候,母親的眼皮,微微一動。我們都躍然驚喜,圍攏了來,將母親輕輕的扶起。母親仍是蒙蒙卑卑的,只眼皮不時的動著。在這種狀態之下,又延至下午四時。這一天的工夫,我們也沒有梳洗,也不飲食,只圍在床前,懸空掛著恐怖希望的心!這一天比十年還要長,一家里連雀鳥都住了聲息!  四時以后母親才半睜開眼,長呻了一聲,說“我要死了! ”  她如同從濃睡中醒來一般,抬眼四下里望著。對于她服安眠藥一事,似乎全不知道。我上前抱著母親,說“母親睡得好罷?”母親點點頭,說“餓了! ”大家趕緊將久燉在爐上的雞露端來,一匙一匙的送在她嘴里。她喝完了又閉上眼休息著。  我們才歡喜的放下心來,那時才覺得饑餓,便輪流去吃飯。  那夜我倚在母親枕邊,同母親談了一夜的話。這便是三十年來末一次的談話了!我說的話多,母親大半是聽著。那時母親已經記起了服藥的事,我款款的說:“以后無論怎樣,不能再起這個服藥的念頭了!母親那種咳不出來,兩手抓空的光景,別人看著,難過不忍得肝腸都斷了。涵弟直哭著說:  ‘可憐母親不知是要誰?有多少話說不出來! ’連小菊也都急哭了。母親看  ”母親聽著,半晌說:“我自己一點不覺得痛苦,只如同睡了一場大覺。”  那夜,輕柔得像湖水,隱約得像煙霧。紅燈放著溫暖的光。父親倦乏之余,睡得十分甜美。母親精神似乎又好,又是微笑的圣母般的瘦白的臉。如同母親死去復生一般,喜樂充滿了我的四肢。我說了無數的憨癡的話:我說著我們歡樂的過去,完全的現在,繁衍的將來,在母親迷糊的想象之中,我建起了七寶莊嚴之樓閣。母親喜悅的聽著,不時的參加兩句。  到此我要時光倒流,我要詛咒一切,一逝不返的天色已漸漸的大明了!  一月七晨,母親的痛苦已到了終極了!她厲聲的拒絕一切飲食。我們從來不曾看見過母親這樣的聲色,覺得又害怕,又膽怯,只好慢慢輕輕的勸說。她總是閉目搖頭不理,只說:  “放我去罷,叫我多捱這幾天痛苦做什么! ”父親驚醒了,起來勸說也無效。大家只能圍站在床前,看著她苦痛的顏色,聽著她悲慘的呻吟!到了下午,她神志漸漸昏迷,呻吟的聲音也漸漸微弱。醫生來看過,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針。又撥開她的眼瞼,用手電燈照了照,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!  這時我如同癡了似的,一下午只兩手抱頭,坐在爐前,不言不動,也不到母親跟前去。只涵和華兩個互相依傍的,戰栗的,在床邊坐著。涵不住的剝著桔子,放在母親嘴里,母親閉著眼都吸咽了下去。到了夜九時,母親臉色更慘白了。頭搖了幾搖,呼吸漸漸急促。涵連忙喚著父親。父親跪在床前,抱著母親在腕上。這時我才從爐旁慢慢的回過頭來,淚眼模糊里,看見母親鼻子兩邊的肌肉,重重的抽縮了幾下,便不動了。我突然站起過去,抱住母親的臉,覺得她鼻尖已經冰涼。涵俯身將他的銀表,輕輕的放在母親鼻上,戰兢的拿起一看,表殼上已沒有了水氣。母親呼吸已經停止了。他突然回身,兩臂抱著頭大哭起來。那時正是一月七夜九時四十五分。我們從此是無母之人了,嗚呼痛哉!  關于這以后的事,我在一月十一晨寄給藻和杰的信中,說的很詳細,照錄如下:  親愛的杰和藻:  我在再四思維之后,才來和你們報告這極不幸極悲痛的消息。就是我們親愛的母親,已于正月七夜與這苦惱的世界長辭了!她并沒有多大的痛苦,只如同一架極玲瓏的機器,走的日子多了,漸漸停止。她死去時是那樣的柔和,那樣的安靜。那快樂的笑容,使我們竟不敢大聲的哭泣,仿佛恐怕驚醒她一般。那時候是夜中九時四十五分。那日是陰歷臘八,也正是我們的外祖母,她自己親愛的母親,四十六年前高世之日!  至于身后的事呢,是你們所想不到的那樣莊嚴,清貴,簡單。當母親病重的時候,我們已和上海萬國殯儀館接洽清楚,在那里預備了一具美國的鋼棺。外面是銀色凸花的,內層有整塊的玻璃蓋子,白綾捏花的里子。至于衣衾鞋帽一切,都是我去備辦的,件數不多,卻和生人一般的齊整講究。  經過是這樣:在母親辭世的第二天早晨,萬國殯儀館便來一輛汽車,如同接送病人的臥車一般,將遺體運到館中。我們一家子也跟了去。當我們在休息室中等候的時候,他們在樓下用藥水灌洗母親的身體。下午二時已收拾清楚,安放在一間紫色的屋子里,用花圈繞上,旁邊點上一對白燭。我們進去時,肅然的連眼淚都沒有了!  堂中莊嚴,如入寺殿。母親安穩的仰臥在矮長榻之上,深棕色的錦被之下,臉上似乎由他們略用些美容術,覺得比尋常還好看。我們俯下去偎著母親的臉,只覺冷徹心腑,如同石膏制成的慈像一般!我們開了門,親友們上前行禮之后,便輕輕將母親舉起,又安穩裝入棺內,放在白綾簇花的枕頭上,齊肩罩上一床紅緞繡花的被,蓋上玻璃蓋子。棺前仍舊點著一對高高的白燭。紫絨的桌罩下立著一個銀十字架。母親慈愛純潔的靈魂,長久依傍在上帝的旁邊了!  五點多鐘諸事已畢。計自逝世至入殮,才用十七點鐘。一切都靜默,都莊嚴,正合母親的身分。客人散盡,我們回家來,家里已灑掃清楚。我們穿上灰衫,系上白帶,為母親守孝。家里也沒有靈位。只等母親放大的相片送來后,便供上鮮花和母親愛吃的果子,有時也焚上香。此外每天早晨合家都到殯儀館,圍立在棺外,隔著玻璃蓋子,瞻仰母親如睡的慈顏!  這次辦的事,大家親友都贊成,都艷羨,以為是沒有半分糜費。我們想母親在天之靈一定會喜歡的。異地各戚友都已用電報通知。楫弟那里,因為他遠在海外,環境不知怎樣,萬一他若悲傷過度,無人勸解,可以暫緩告訴。至于杰弟,因為你病,大考又在即,我們想來想去,終以為恐怕這消息是終久瞞不住的,倘然等你回家以后,再突然告訴,恐怕那時突然的悲痛和失望,更是難堪。杰弟又是極懂事極明白的人。你是母親一塊肉,愛惜自己,就是愛母親。在考試的時候,要鎮定,就凡事就序,把書考完再回來,你別忘了你仍舊是能看見母親的!  我們因為等你,定二月二日開吊,三日出殯。那萬國公墓是在虹橋路。草樹蔥籠,地方清曠,同公園一般。  上海又是中途,無論我們下南上北,或是到國外去,都是必經之路,可以隨時參拜,比回老家去好多了。  藻呢,父親和我都十二分希望你還能來。母親病時曾說:“我的女婿,不知我還能見著他否?”你如能來,還可以見一見母親。父親又愛你,在悲痛中有你在,是個慰安。不過我顧念到你的經濟問題,一切由你自己斟酌。  這事的始末是如此了。涵仍在家里,等出殯后再上南京。我們大概是都上北平去,為的是父親離我們近些,可以照應。杰弟要辦的事很多,千萬要愛惜精神,遏抑感情,儲蓄力量。這方是孝。你看我寫這信時何等安靜,穩定?杰弟是極有主見的人,也當如此,是不是?  此信請留下,將來寄楫!  永遠愛你們的冰心  正月十一晨我這封信雖然寫的很鎮定,而實際上感情的掀動,并不是如此!一月七夜九時四十五分以后,在茫然昏然之中,涵,華和我都很早就寢,似乎積勞成倦,睡得都很熟。只有父親和幾個表兄弟在守著母親的遺體。第二天早起,大家亂烘烘的從三層樓上,取下預備好了的白衫,穿罷相顧,不禁失聲!  下得樓來,又看見飯廳桌上,擺著廚師父從早市帶來的一筐蜜桔——是我們昨天黃昏,在廚師父回家時,吩咐他買回給母親吃的。才有多少時候?蜜桔買來,母親已經去了!  小菊穿著白衣,系著白帶,白鞋白襪,戴著小藍呢白邊帽子,有說不出的飄逸和可愛。在殯儀館大家沒有工夫顧到她,她自在母親榻旁,摘著花圈上的花朵玩耍。等到黃昏事畢回來,上了樓,盡了梯級,正在大家彷徨無主,不知往哪里走,不知說什么好的時候,她忽然大哭說:“找奶奶,找奶奶。奶奶哪里去了?怎么不回來了! ”抱著她的張媽,忍不住先哭了,我們都不由自主的號啕大哭起來。  吃過晚飯,父親很早就睡下了。涵,華和我在父親床前爐邊,默然的對坐。只見爐臺上時鐘的長針,在凄清的滴答聲中,徐徐移動。在這針徐徐的將指到九點四十分的時候,涵突然站起,將鐘擺停了,說“姊姊,我們睡罷! ”他頭也不回,便走了出去。華和我望著他的背影,又不禁滾下淚來。九時四十五分!又豈只是他一個人,不忍再看見這爐臺上的鐘,再走到九時四十五分!  天未明我就忽然醒了,聽見父親在床上轉側。從前窗下母親的床位,今天從那里透進微明來,那個床沒有了,這屋里是無邊的空虛,空虛,千愁萬緒,都從曉枕上提起。思前想后,似乎世界上一切都臨到盡頭了!  在那幾天內,除了幾封報喪的信之外,關于母親,我并沒有寫下半個字。雖然有人勸我寫哀啟,我以為不但是“語無倫次”之中,不能寫出什么來,而且“先慈體素弱”一類的文字,又豈能表現母親的人格于萬一?母親的聰明正直,慈愛溫柔,從她做孫女兒起,至做祖母止,在她四圍的人對她的疼憐,眷戀,愛戴,這些情感,在我知識內外的,在人人心中都是篇篇不同的文字了。受過母親調理,栽培的兄姊弟侄,個個都能寫出一篇最真摯最沉痛的哀啟。我又何必來敷衍一段,使他們看了覺得不完全不滿意的東西?  雖然沒有寫哀啟,我卻在父親下淚擱筆之后,替他湊成一副挽聯。我覺得那卻是字字真誠,能表現那時一家的情感!  聯語是:  死別生離,兒輩傷心失慈母。  晚近方知我老,四十載春光頓歇,那忍看稚孫弱媳,  承歡強笑,舉家和淚過新年。  在那幾天內,除了每天清晨,一家子從寓所走到殯儀館參謁母親的遺容之外,我們都不出門。從殯儀館歸來,照例是陰天。進了屋子,剛擦過的地板,剛旺上來的爐火——脫了外面的衣服,在爐邊一坐,大家都覺得此心茫茫然無處安放!我那幾天的日課,是早晨看書,做活計。下午多有戚友來看,談些時事,一天也就過去。到了夜里,不是呆坐,就是寫信。夜中的心情,現在追憶已模糊了,為寫這篇文章,檢出舊信,覺得還可以尋跡:  藻:  真想不到現在才能給你寫這封長信。藻,我從此是沒有娘的孩子了!這十幾天的辛苦,失眠,落到這么一個結果。我的悲痛,我的傷心,豈是千言萬語所說得盡?  前日打起精神,給你和杰弟寫那一封慰函,也算是肝腸寸斷。  這兩天家中倒是很安靜,可是更顯出無邊的空虛,孤寂。我在父親屋中,和他作伴。白天也不敢睡,怕他因寂寞而傷心,其實我躺下也睡不著。中夜驚醒,尤為難過,  ——摘錄一月十三信母親死后的光陰真非人過的!就拿今晚來說,父親出門訪友去了;涵和華在他們屋里;我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母親屋內。四周只有悲哀,只有寂寞,只有凄涼。連爐炭爆發的聲音,都予我以辛酸的聯憶。這種一人獨在的時光,我已過了好幾次了,我真怕,徹骨的怕,怎么好?  因著母親之死,我始驚覺于人生之極短。生前如不把溫柔嘗盡,死后就無從追討了。我對于生命的前途,并沒有一點別的愿望,只愿我能在一切的愛中陶醉,沉沒。  這情愛之杯,我要滿滿的斟,滿滿的飲。人生何等的短促,何等的無定,何等的虛空呵!  千言萬語仍回到一句話來,人生本質是痛苦,痛苦之源,乃是愛情過重。但是我們仍不能不飲鴆止渴,仍從生痛苦之愛情中求慰安。何等的癡愚呵,何等的矛盾呵!  寫信的地方,正是母親生前安床之處。我愈寫愈難過了,愈寫愈糊涂了。若再寫下去,我連氣息也要窒住了! ——摘錄一月十八夜信一月二十六夜,因為杰弟明天到家,我時時驚躍,終夜不寐,想到這可憐的孩子,在風雪中歸來,這一路哀思痛哭的光景,使我在想象中,心膽俱碎!二十七日下午,報告船到。涵驅車往接,我們提心吊膽的坐候著,將近黃昏,聽得門外車響,大家都突然失色。華一轉身便走回她屋里。接著樓梯也響著。涵先上來,一低頭連忙走入他屋里去了。后面是杰,笑容滿面,脫下帽子在手里,奔了進來。一聲叫“媽”,我迎著他,忍不住哭了起來,。他突然站住呆住了!那時驚痛駭疾的慘狀,我這時追思,一枝禿筆,真不能描寫于萬一!雷掣電挈一般,他垂下頭便倒在地上,雙手抱住父親的腿,猛咽得閉過氣去。緩了一緩,他才哭喊了出來,說:你們為什么不早告訴我!你們為什么不早告訴我! ”這時一片哭聲之中涵和華也從他們屋里哭著過來。父親拉著杰,淚流滿面。婢仆們漸漸進來,慢慢的勸住,大家停了淚。杰立刻便要到殯儀館去,看看母親的遺容。父親和涵便帶了他去。回來問起母親病中情狀,又重新哭泣。在這幾天內,杰從滿懷的希望與快樂中,驟然下墮。他失魂落魄似的,一天哭好幾次。我們只有勉強勸慰。幸而他有主見,在昏迷之中,還能支拄,我才放下了心。  二月二日開吊。禮畢,涵因有緊急的公事,當晚就回到南京去了。母親曾說命里只有兩個孩子送她,如今送葬又只剩我和杰了。在涵未走之前,我們大家聚議,說下葬之后,我們再看不見母親了,應該有些東西殉葬,只當是我們自己永遠隨侍一般。我們隨各剪下一縷頭發,連父親和小菊的,都裝在一個小白信封里。此外我自己還放入我頭一次剃下來的胎發(是母親珍重的用紅線束起收存起來的)以及一把“斐托斐”(PhiTauPhi)名譽學位的金鑰匙。這鑰匙是我在大學畢業時得到的,上面刻有年月和姓名。我平時不大帶它,而在我得到之時,卻曾與母親以很大的喜悅。這是我覺得我的一切珍飾,都是母親所賜與,只有這個,是我自己以母親栽培我的學力得來的。我愿意以此寄托我的堅逾金石的愛感的心,在我未死之前,先隨侍母親于九泉之下!  二月三日,下午二時,我們一家收拾了都到殯儀館。送葬的親朋,也陸續的來了。我將昨夜封好了的白信封兒,用別針別在棺蓋里子的白綾花上。父親俯在玻璃蓋上,又痛痛的哭了一場 。我們扶起父親,拭去了蓋上的眼淚,珍重的將棺蓋掩上。自此我們再無從瞻仰母親的柔靜慈愛的睡容了!  父親和杰及幾個伯叔弟兄,輕輕的將鋼棺抬起,出到門外,輕輕的推進一輛堆滿花圈的汽車里。我們自己以及諸親友,隨后也都上了汽車,從殯儀館徐徐開行。路上天陰欲雨,我緊握著父親的手,心頭一痛,吐出一口血來。父親慘然的望著我。  二時半到了虹橋萬國公墓,我們又都跟著下車,仍由父親和杰等抬著鋼棺。執事的人,穿著黑色大禮服,靜默前導。  到了墳地上,遠遠已望見地面鋪著青草似的綠氈。中央墳穴里嵌放著一個大水泥框子。穴上地面放著一個光輝射目的銀框架。架的左右兩端,橫牽著兩條白帶。鋼棺便輕輕的安穩的放在白帶之上。父親低下頭去,左右的看周正了。執事的人,便肅然的問我說:“可以了罷?”我點一點首,他便俯下去,撥開銀框上白帶機括。白帶慢慢的松了,盛著母親遺體的鋼棺,便平穩的無聲的徐徐下降。這時大家慘默的凝望著,似乎都住了呼吸。在鋼棺降下地面時,萬千靜默之中,小菊忽然大哭起來,掙出張媽的懷抱,向前走著說:“奶奶掉下去了!我要下去看看,我要下去看看! ”華一手拉住小菊,一手用手絹掩上臉。這時大家又都支持不住,忽然都背過臉去,起了無聲的幽咽!  鋼棺安穩平正的落在水泥框里,又慢慢的抽出白帶來。幾個人夫,抬過水泥蓋子來,平正的蓋上。在四周合縫里和蓋上鐵環的凹處,都抹上灰泥。水泥框從此封鎖。從此我們連盛著母親遺體的鋼棺也看不見了!  堆掩上黃土,又密密的繞覆上花圈。大家向著這一杯香云似的土丘行過禮。這簡單嚴靜的葬禮,便算完畢了。我們謝過親朋,陸續的向著園門走。這時林青天黑,松梢上已灑上絲絲的春雨。走近園門,我回頭一望。蜿蜒的灰色道上,陰沉的天氣之中,松蔭蒼蒼,杰獨自落后,低頭一步一跛的拖著自己似的慢慢的走。身上是灰色的孝服,眉宇間充滿了絕望,無告,與迷茫!我心頭刺了一刀似的!我止了步,站著等著他。可憐的孩子呵!我們竟到了今日之一日!  回家以后,呵,回家以后!家里到處都是黑暗,都是空虛了。我在二月五夜寄給藻的信上說:  跟著我最寶愛的母親葬在九泉之下了。前天兩點半鐘的時候,母親的鋼棺,在光彩四射的銀架間,由白帶上徐徐降下的時光,我的心,完全黑暗了。這心永遠無處捉摸了,永遠不能復活了!  不說了,愛,請你預備著迎接我,溫慰我。我要飛回你那邊來。只有你,現在還是我的幻夢!  以后的幾個月中,涵調到廣州去,杰和我回校,父親也搬到北平來。只有海外的楫,在歸舟上,還做著“偎依慈懷的溫甜之夢”。  九月七日晨,陰。我正發著寒熱,楫歸來了。輕輕推開屋門,站在我的床前。我們握著手含淚的勉強的笑著。他身材也高了,手臂也粗了,胸脯也挺起了,面目也黧黑了。海上的辛苦與風波,將我的嬌生慣養的小弟弟,磨練成一個忍辱耐勞的青年水手了!我是又歡喜,又傷心。他只四面的看著,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,才款款的坐在我床沿,說:“大哥并沒有告訴我。船過香港,大哥上來看我,又帶我上岸去吃飯,萬分懇摯愛憐的慰勉我幾句話。送我走時,他交給我一封信,叫我給二哥。我珍重的收起。船過上海,親友來接,也沒有人告訴我。船過芝罘,停了幾個鐘頭,我倚闌遠眺。那是母親生我之地!我忽然覺得悲哀迷惘,萬不自支,我心血狂涌,顛頓的走下艙去。我素來不拆閱弟兄們的信,那時如有所使,我打開箱子,開視了大哥的信函。里面赫然的是一條系臂的黑紗,此外是空無所有了!  ”他哽咽了,俯下來,埋頭在我的衾上,“我明白了一大半,只覺得手足冰冷!到了天津,二哥來接我,我們昨夜在旅館里,整整的相抱的哭了一夜! ”他哭了,“你們為什么不早告訴我?我一道上做著萬里來歸,偎依慈懷的溫甜的夢,到得家來,一切都空了!忍心呵,你們! ”我那時也只有哭的分兒。是呵,我們都是最弱的人,父親不敢告訴我;藻不敢告訴杰;涵不敢告訴楫;我們只能戰栗著等待這最后的一天!忍心的天,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們,生生的突然的將我們慈愛的母親奪去了!  完了,過去這一生中這一段慈愛,一段恩情,從此告了結束。從此宇宙中有補不盡的缺憾,心靈上有填不滿的空虛。  只有自家料理著回腸,思想又思想,解慰又解慰。我受盡了愛憐,如今正是自己愛憐他人的時候。我當永遠勉勵著以母親之心為心。我有父親和三個弟弟,以及許多的親眷。我將永遠擁抱愛護著他們。我將永遠記著楫二次去國給杰的幾句話:“母親是死去了,幸而還有愛我(www.lz13.cn)們的姊姊,緊緊的將我們摟在一起。”  窗外是苦雨,窗內是孤燈。寫至此覺得四顧彷徨,一片無告的心,沒處安放!藻迎面坐著,也在寫他的文字。溫靜沉著者,求你在我們悠悠的生命道上,扶助我,提醒我,使我能成為一個像母親那樣的人!  一九三一年六月三十日夜,燕南園,海淀,北平。驚愛如同一陣風驚愛如同一陣風,在車中,他指點我看  西邊,雨后,深灰色的天空,有一片晚霞金紅!  再也叫不覺這死寂的朦朧,我的心好比這深灰色的天空,  這一片晚霞,是一聲鐘!  敲進我死寂的心宮,千門萬戶回響,隆 ——隆,  隆隆的洪響驚醒了我的詩魂。在車中,他指點我看  西邊,雨后,深灰色的天空,有一片晚霞金紅。  一九三一年七月十六日,在車中。   冰心作品_冰心散文集 冰心:我的老師 冰心:像真理一樣樸素的湖分頁:123

羅蘭:聽啊!聽啊!聽  一  音樂會已到了最后一個節目,石學馴剛唱完那首抒情的《偶然》,在臺上略作休止,最后一首歌是大家熟知的《茶花女》中的飲酒歌。  石學馴穿著禮服,個子高大,寬寬的肩,厚厚的胸,圓圓亮亮的一張明朗的臉。帶著屬于歐洲歌唱家的那份瀟灑,和屬于中國歌唱家的那份溫文,他在向伴奏的女士微微點頭示意,鋼琴就俏皮地響出來那跳躍感的前奏,跟著,石學馴的歌聲就像一尾歡樂的游魚般地串入了寧靜的空間——  “這是個東方色彩的老晴天,  大家及時行樂吧!  ……”  這首歌,調子雖然簡單輕快,但事實上,它并不好唱。它需要一種極端的準確,適度的爽脆,隱約的感慨,和引人發笑的跌巖。唱得好,是一首好歌;唱不好,就毫無可取。因此,它盡管是一首熟歌,但普通一般人在演唱時,卻不輕易選它。  石學馴的聲音有著先天的爽脆和清亮,加上他那副有歌劇訓練的表情,就使這首歌十分突出。很顯然的,全場已立刻被他吸住,多數人的臉上,都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層快樂和贊賞的笑容。  歌的節奏很快,在人們來不及呼吸的注意諦聽中,歌聲已經在那“保你馬上的心回意轉,意滿心歡”的俏皮的句子中結束。  臺下立時響起了如雷的掌聲。“ENCORE”的呼聲從每一個角落里傳來。  石學馴和伴奏的女士謝了兩次幕,又走出來,唱了一首《農家樂》,聽眾仍在鼓掌,要求再唱。于是,石學馴再度走出來,向鼓掌的聽眾鞠躬,然后,他說道:  “我唱一首孩子時代的歌。”  聽眾屏息著,不知他要唱什么歌。  石學馴略微停了一下,正了正他的領結,帶著一點沉思的表情,用他歌唱家那特有的低沉的聲音說:  “這首歌,是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唱的,名叫《聽啊!聽啊!聽!》”  臺下的聽眾帶著雙倍的激動,為他鼓掌。  石學馴向鋼琴那邊看了看,臉上帶上一層孩子氣的溫柔,在鋼琴彈了四小節前奏之后,石學馴微微俯著腰,兩手輕輕地擺著,唱道:  “喚,諸位先生請聽啊聽啊聽  我唱歌問候你。  我盼望有事情啊情啊情  我能夠幫助你。  在春天夏天并啊并啊并  和秋天與嚴冬,  我定啊定啊定  能令啊令啊令  你永啊永啊永  歡喜!”  這首歌的調子,完全是小學生程度的簡單的旋律。那些字疊重復的地方,統統是“SOL”的音。但是,聽來非常明快悅耳。石學馴把這首簡單的歌,加了一段變奏,然后還原,前后成為三段,每一段的氣氛和表情都不同,伴奏也加了一番處理,把這首簡單的歌,襯托得十分生動。  在臺下聽眾熱烈的鼓掌聲中,石學馴鞠躬謝幕,回到后臺去了。  回到休息室里,他噓了一口氣,帶點激動地坐下來。跟著,就有一大群學生圍過來,請他在節目單上簽名了。  他手不停揮地簽著,“石學馴”,“石學馴”,“石學馴”  簽完的,道著謝走了。下面一個又把節目單遞過來。他早已習慣應付這場面,他微笑著,回答著聽眾的贊譽。  慢慢的,來請他簽名的行列縮短著。他來不及抬頭地一張一張地簽著名。  一雙柔嫩的女孩子的手,一雙強健的男孩子的手,一向在他的經驗中,找音樂家簽名的,多半都是年輕人。行列快走完了,他看見一雙枯瘦的女性的手伸過來,他接過了節目單,提起筆來,在右下角寫下第一個“石”字。  忽然,那位女士把他的手一攔,說“你不要簽‘石學馴’!”  他驚愕地抬起頭來,看見眼前站著一位約莫50歲的女士。她清瘦的臉上,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。一頭略顯花白的頭發,光潔地挽在腦后,梳著一個小小的發髻。看見石學馴抬頭望她,她薄薄的嘴唇綻出一抹微笑,用手指著簽名的角落,說道:  “不要簽石學馴,請你簽石唯猛。”  石學馴怔了怔,倏地站起身來,定定地注視著這位女士的臉,注視了一陣,他才激動地訥訥地說:  “請問您是不是沈,沈老師?”  那女士點點頭,笑著,眼睛里閃著喜悅的光,她說:“石唯猛!我簡直認不出來你!不是你唱那首小時候唱的歌,我萬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石學馴就是你!你真成功極了!你唱得太好了!我就是沈美萱,你小時候的沈老師。你還記得我嗎?”  石學馴擲下了鋼筆,興奮地拉著沈美萱那枯瘦的手,兩眼注視著沈美萱那已過中年的慈祥的臉,他說:  “沈老師!我早就說,上帝是不會不理我的。他聽到了我的祈禱!一定是聽到了!我這次回國來,就天天在祈禱,祈禱您在這里,而且能遇見您。我這些年在外面,誰也不想,只想您!沈老師!我只想您!”  他抓住沈美萱的手搖撼著,仿佛他還是二十年前的那個小學生。  旁邊還有三五個等待簽名的聽眾,石學馴對他們看了看,說了一聲:“對不起。”接過節目單,一口氣簽過了名,又說了一聲:“對不起。”不顧那幾個人驚異的神色,向他的幾個朋友招呼了一聲,拉著沈美萱走出休息室,他說:  “我要同您談談,我有許多話,要同您談談。”  二  時間拉回了二十多年。  那時,沈美萱剛從師范學校畢業,分配到一所公立小學教音樂。  按照一般情形,科任老師的責任很輕,既不批改作業,也不必負責學生的品行常規。只要在他們自己的課內,維持秩序就行了。其余的時間,都是級任老師的事。所以,她鐘點雖多,事實上卻很輕松。  有一天上午,她在音樂教室給三年西班上音樂課,點名的時候,發現有一個叫石唯猛的學生不在。  “石唯猛是不是請假?”她問。  “不是。”一個女生說,“他在教室罰站?”  “去叫他來上音樂!”  那女生跑著去把石唯猛叫了來,沈美萱叫石唯猛坐四位子,開始上音樂課。  哪知,過了兩天,再輪到三丙上音樂課的時候,又是石唯猛不到。  “石唯猛呢?”  “在教室罰站。”另一個學生說。  這次,引起了沈美萱的注意。“為什么石唯猛總罰站。”她問。  “他打老師。”一個學生說。  “什么?”沈美萱以為那學生說錯了話,“他打老師?怎么會?!”  “真的!”那個學生說,“秦老師打他,他就還手打秦老師。”  沈美萱不覺笑出來,說:“怎么會有這種事?”  “是真的!”另一個學生說,“石唯猛實在太調皮了!他上課,沒有一次是坐好的,他總是離開位子站起來,或是走來走去地和同學開玩笑。他也不背書,也不交作業。他喜歡打人,連老師都打。”  沈美萱帶著一份好奇,叫那學生把石唯猛叫了來。這回,她注意看了看石唯猛。  石唯猛是個結實的男孩。圓圓胖胖的臉,天氣并不熱,但是,他的臉上紅撲撲的,冒著汗氣。一雙大大的單眼皮的眼睛,眼皮向下垂著,帶著三分不馴和兩分揶揄的表情。  沈美萱問道:“石唯猛!你怎么不乖?”  石唯猛頭也沒抬,眼皮也沒抬,俯著腦袋向左右擺動著,好像沒聽見老師的問話。  “我說話,你有沒有聽見?”沈美萱問。  石唯猛把眼皮抬了一小半,紅紅寬寬的嘴唇,向下撒了撇,輕蔑地微微一笑,還是沒有說話。  沈美萱看了看他,又說:“你對老師為什么沒有一點禮貌?”  石唯猛笑笑,向叫他來的那個同學背上揮動著兩只拳頭,雙腳一跳一跳的,好像西洋人在練打拳,仍然沒有回答。  沈美萱無可奈何地看著這個小男孩,嚴厲地叫了一聲:“石唯猛!站好!”  這嚴厲倒有了效果,石唯猛停止了揮拳,收斂了笑容,抬起眼皮看了看沈美萱,不等沈美萱說話,就自動地走到教室后面墻壁那里,面向墻壁直直地站著。那樣子,倒讓沈美壹怔住了,她問道:  “石唯猛!你做什么?”  “罰站。”石唯猛對著墻壁說。  沈美萱皺了皺眉,說:“音樂課不罰站,我沒有說讓你罰站。去,回到自己位子上坐著!我們開始唱歌。”  石唯猛回過頭來,對沈美萱瞪了一眼,搖搖晃晃地走回到他的位子上,坐下來,充分帶著一種“你奈我何”的神氣。  沈美萱被這個小孩子激得有些惱怒,但為了不愿耽誤大家的時間,也為了給自己下臺。她只得暫時放棄了對石唯猛的僵持,開始教當天的唱歌。  這天,下課之后,她見了三兩的級任秦老師,想起石唯猛,就上前詢問。  秦老師提起石唯猛就皺眉,“這孩子!太頑劣了!”她說,“上課的時候,沒有一刻安靜,有了他,把全班都攪壞了!當初我就說,我班上不要他的。他是四年甲班留級下來的。撥給哪班,哪班不要,就輪到我倒霉。以前四甲的老師也是為這個才讓他留級的。留了級,老師就心靜了。”  “叫他的家長來談談嘛!”沈美萱說。  “算了!他父親也莫奈何他。”  “為什么?”  “他父親打他,他就還手。他父親罰他在家里寫功課,他一轉眼,就跑到外面去野。真是拿他沒有辦法!”  這時,沈美萱才慢慢地知道,石唯猛早已是全校公認的頑劣兒童和問題兒童。他不守一切的規矩,他情愿罰站。以前是老師罰他。后來,他索性自動地站在教室后面去。  由于石唯猛犯過太多,秦老師早就主張把他開除。有一次,她把石唯猛的父親找了來,說:“學校無法收容這樣一個搗亂的學生。”  石唯猛的父親是個頹喪的中年人。他們父子之間,簡直一點也不相像。他對他這個兒子實在束手無策。只一味地懇求老師,不要放棄他。好像一個患了不治之癥的病人家屬,要求醫生“死馬當活馬治”,情愿自己簽字畫押。向老師求情道歉,情愿老師對他的兒子用任何辦法懲罰,只要不放棄他。  于是,石唯猛在大家都感灰心的情況下,暫時留了下來。  為了對他表示嚴厲的監視,泰老師把他放在教室最里面的一個角落。為了禁止他干擾別的同學,秦老師給他單獨在那個角落安排一個孤零零的位子。而他經常是面壁而立,在那里“反省。  這天,又有三丙的音樂課。  石唯猛并未例外,又是在教室罰站。  這回沈美萱叫學生中的一個人到前面來代她指揮唱歌,她親自走到三面教室去看石唯猛。  石唯猛面向墻壁站著。沈美萱輕輕走過來,石唯猛并沒有覺察。她也沒有驚動他,就悄悄地站在教室門外。  這時,音樂教室的歌聲正傳出來。孩子們在唱她上星期教的一首歌。那歌詞是:  “老雞罵小雞,  你這個笨東西,  我叫你唱咕咕咕,  你偏要唱唧唧唧。”  那邊唱完了,歌聲卻沒有停止,沈美萱注意一聽,原來是石唯猛對著墻壁在唱。他好像已經隨著那邊音樂教室的同學唱了一遍,這次是他自己在從頭唱。他的聲音很亮,很脆,是那種可愛的童音。那聲音吸引了沈美萱的注意。她細心地聽著,卻聽出他所唱的歌詞,與原詞并不一樣,他唱的是:  “小雞罵老雞,  你才是笨東西,  你只會唱咕咕咕,  我才會唱唧唧唧。”  石唯猛改的歌詞很滑稽,但聽來卻另有一番道理,沈美萱不覺要笑出來。這時,音樂教室的學生又在復習一首名叫《喇叭花》的歌。  石唯猛先是靜下來,很注意地聽著,聽了一會兒,他就跟著唱起來。一面唱,一面用手比著喇叭花的姿態,一會又用雙手放在嘴前,一面踏步,做著吹喇叭,開步走的動作,嘴里唱著:  “大家吹喇叭,  喇叭的的打。”  一面唱,一面表演著,轉過了身子,這時,他看見了沈美萱。  他停止了動作,對沈美萱頑皮地望著。  沈美萱說:“石唯猛,你唱得真好!表演得也好!”  石唯猛看了看沈美萱,忽然轉過身去,面對著墻壁,說:  “你不要管我,我在罰站!”  “不要罰了,去上課!”  石唯猛固執地面對墻壁站著,沈美萱無奈,走過去對他說:  “我的課,你用不著罰站。”  石唯猛沒有回頭,對著墻壁說:  “我喜歡罰站!”  “你騙人!”沈美萱去扳著他的肩膀,說,“你不喜歡罰站,你喜歡唱歌。”  石唯猛忽然把身體一甩,推了沈美萱一把,沈美萱不提防,被他推得倒退了兩三步,然后,他又面向墻壁站著,口中大聲喊著說:  “我喜歡罰站!我喜歡罰站!”  沈美萱困惑地走過來,看著這孩子那倔強的后腦,無可奈何地說:  “石唯猛,你該改個名字,你的脾氣真壞!”  石唯猛沒有回答,固執地站在那里。  沈美萱想了一想,問道:  “你為什么喜歡罰站?”  石唯猛對著墻壁笑笑,聳聳肩,吸吸鼻子,說:“站在這里,顯得比坐著的人們高。”  沈美萱困惑地“嗯!”一聲,又問道:“還為什么?”  “哦!還為——這里比別處清靜。別人都走開,剩下我,我很舒服。”  “嗯!還有呢!”  石唯猛又聳聳肩,吸吸鼻子,說:“我在這里一面表演,一面唱歌,沒人管我。”  “所以,我說你喜歡唱歌。”沈美萱說,“你唱得很好。”  石唯猛抬了一下眼皮,只一瞬,又垂了下去,他把紅紅的嘴唇抿了抿,說:  “唱歌有什么用?我是壞學生、留級生、頑皮精、搗蛋鬼,我快被開除了,你是新來的老師,你根本不知道。唱歌有什么用?我是壞學生?我唱歌的時候,別人用白眼看我——壞學生還有臉唱歌?我情愿在這里罰站,在這里一個人唱著玩,沒有人向我瞪白眼,我可以唱個痛快。”  沈美萱仔細聽完這孩子這一連串的話,突然之間,她覺得她完全了解這個孩子了,他是個會唱歌的孩子,只因他太調皮,成為公認的壞學生,于是,他在音樂方面的天賦也被人蔑視了。  沈美萱想著,看著石唯猛那結實的身體,倔強的眼睛,覺得她開始喜歡這個頑劣的孩子。于是,她拉起石唯猛的手,拉著他走到窗前。石唯猛抬起眼睛,不信任地望著沈美萱,但他沒有再反抗。  從窗口望出去,是學校的后園,那里種著一些榆樹,長著深深密密的青草和野花。學生都在上課,靜靜的。音樂教室傳來三丙的學生在唱音階的聲音,那個學生很盡責地帶領著全班在唱。  沈美萱看著石唯猛那圓圓的臉,說:“你不喜歡去上課,我在這里教你一首歌,好不好?”  石唯猛用他不信任的眼神,看了沈美萱一眼,沒有回答。  沈美萱說:“我先唱,你跟著我學,跟著我用手打拍子。這首歌,是一首使自己快樂,也使別人快樂的歌。”  于是,沈美萱開始唱道:  “噢!諸位先生,請聽啊聽啊聽  我唱歌問候你。  我盼望有事情啊情啊情  我能夠幫助你。  三  “就是這首歌!”石學馴和已將步入老年的沈老師,走出了音樂廳的后門,走上多樹的人行道,他沉在遙遠的回憶里,對沈美萱說:“就是這首歌,給我的生命注滿了新的意義。”  沈美萱也沉在那久已淡去的回憶里,她說:“是的!我記得我教那個孩子這首歌時的心情。我好同情他!好喜歡他!他是那樣的聰明,那樣的倔強,那樣的不被人們了解,而受著虧待。”  “我那時真是倔強,”石學馴說,“還記得您說我該改個名字嗎?后來,我讀完了學校,出來之后,我不要再叫‘唯猛’,我從音樂中學會了謙和,學會了愛和喜悅,我改名叫石學馴了。”  “那很好!石學馴的名字也很好。”沈美萱說,“不過,我現在也仍然很喜歡那時那個倔強不屈的‘唯猛’。你還記得你改了那首《老雞罵小雞》的歌詞?”  石學馴笑笑,說:“我不記得了。”  “你把《老雞罵小雞》,改成了《小雞罵老雞》。老雞勉強小雞去學它的‘咕咕咕’,是錯誤的,因為老雞沒有設身處地去為小雞想,它應該多去了解一下小雞,再來教訓小雞。是不是?”  石學馴帶點羞澀地笑了。他說:“我小時候,真是頑皮。我幾乎對一切事都反抗。”  “那是人們逼你的。你反抗,其實是自衛。”  石學馴笑了,慢慢地走著,他又說:  “我永遠記得那時候,我天天被罰留校,同學老師都走了,我一個人孤寂地站在教室里,等著‘靜校’鈴響。那時,總是您走到教室來找我一同回去。在路上,您拉著我的手,教我唱許多許多的小歌,那些歌,我到現在,連一首都沒有忘記,像:《古怪孩子莫奈何》那首滑稽的歌,像《茉莉花》是一首可愛的歌。《雞蛋下山》是一首開玩笑的歌。好多好多,我都記著,而且把其中很多首都改編成音樂會的曲子,加上伴奏,在ENCORE的時候唱給世界各地的人們聽。從那時候起,我對自己有了信心,對世界有了好感。”  “好像我記得,你后來也不大挨罰了。”沈美萱說。  “嗯!一年以后,我開始知道用功,知道不觸犯老師,知道我會唱歌,覺得自己有一項長處,那榮譽感讓我乖起來了。”  沈美萱欣慰地聽著,她說:  “見到你有今天的成功,我很高興。”  “該感謝您。”  “不要這樣說,我并沒有做什么事情。”  “您現在生活怎樣?”  “三年前,我就退休了!我已經老了。”  “您府上……”  “我一直是一個人。多年來,我只喜歡教孩子們,沒有去為自己建立一個家。”  “您很偉大。”石學馴真摯地說。  沈美萱搖搖頭,慢慢地說:“事實上,在今天以前,我一直覺得很寂寞。我一生獻身教育,到了老年,剩下的只是兩袖清風,子然一身。難免覺得這一生是浪費徒勞,一無所獲。我甚至于抱怨教書生涯誤我終身。然而,現在,突然之間,我覺得我的想法變了。好像一個人,辛勤耕耘了大半生,一直未曾看見收獲,而突然間,她發現在她早已遺忘的那片土地上生長著的那株果實累累的大樹,原來是她在多少年前,無意之中種下的。她看見那果實很甘美,于是,她才驚然驚覺——幸而她當初所播下的不是毒果。石唯猛!你替我證明了,一定還有許多善果或惡果,是人在無意中種下的。而做老師的人們尤其是播種最多的人們!他們如果知道幾十年后的果實如此驚人,他們在當時就一定會格外謹慎些。因為,人人都知道,一粒或善或惡的種子會繁衍成無數或善或惡的果實。”  石學馴“唯唯”地答應著,忽然說:  “沈老師!我這些年,一直有一個愿望。您大概會贊成。”  “嗯,什么愿望?”  “把我這些年,演唱所積的錢,拿來辦一個學校。”  “嗯!辦什么學校?”  “辦一個特殊的學校,專門收容那些頑劣兒童。因為他們需要更多的了解和愛護。”  一我很贊成。因為他們不但需要更多的愛護和了解,而且他們多半都有很高的天分。”  石學馴笑了,站定了腳(www.lz13.cn)步,對這位影響了他一生成敗的慈祥的老師說:  “沈老師!我會好好留神我所播下的種子。我將拯救更多的石唯猛。”  沈美萱笑了,說:“好!希望你造就出更多的石學馴!”  夜晚的風,如此的柔和而靜謐。  行道樹一行行地聳立著。  世界是充滿了愛與祥和。  音樂的聲音在這一對師生的心中回蕩。也在風中,在氣流中回蕩。成為越遠越大的浪紋,像海流,推展到浩渺不可知的遠方…… 羅蘭作品_羅蘭散文集 羅蘭:盼 羅蘭:葉沄分頁:123

我們村子后面那一片耕地的盡頭,就是一個延綿起伏的土坡,土坡上生長著許多灌木,有的我叫得岀名字,有的我叫不出。這些野生野長的灌木,年長月久就自然而然地連了起來,成為一片灌木叢,像給土坡披上了厚厚的綠衣裳。 這片不起眼的灌木叢,頑強地生長著,顯示岀極其旺盛的生命力。同時,為守護家園,發揮著它的作用。 灌木喜歡陽光,適應本地的氣候,耐寒耐旱,無論土壤肥與瘦,它都能生長得茂盛。為吸收水分,灌木的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,起到防風固沙的作用。老農說,灌木叢是耕地和莊稼的守護神,我們不能缺少它。曾經有個村婦,帶著大刀到土坡上去,想砍灌木回家作柴燒,被村長發現,狠狠地訓斥一頓,其他村民也紛紛指責她。她只好灰溜溜地走了,以后再也不敢打灌木的主意。 枝葉茂密是灌木的特點,并且很多藤蔓又總是爬在灌木上,使那片灌木叢成為綠色的屏障。有些灌木和藤蔓上,還結岀甜蜜的果實來。人們走進灌木叢里,就是走進大自然的懷抱。那里環境寧靜,空氣清新,野果飄香,人在其中,何其愜意。炎熱的夏天,在地里勞動的人們累了渴了,就走進灌木叢里歇息聊天,順便摘些野果來吃,身心得到休憩,疲倦頓時煙消云散。有些路人累了,也會走進灌木叢里,享受大自然那份關愛。 灌木叢里和周邊,伴生著種類繁多的草藥。村子里哪位感冒了,或肚子痛,或長疥瘡等等,赤腳醫生總能在那里找到合適的草藥,解除村民的疾苦。灌木叢就是那樣實在,那樣的神奇! 節假日,我們幾個放牛娃把牛趕到草地上吃草,就鉆進灌木叢里捉迷藏,玩游戲。少年人就是喜歡弄事情,“開通道”是我們的最愛。灌木的枝條縱橫交錯,密不透風,它接近地面的很多枝丫都是干枯的,我們由外到里,一棵一棵地將那些干枯的枝丫折斷,清理掉,就開岀一條“通道”來,我們蹲著身子就可以通過去。我們將開出來的每條通道都命上名字。 由于灌木叢很密,我們幾個小孩從不同的“通道”鉆進去摘野果,誰也不知道誰在哪個位置,有時候要大聲說岀自己在哪條“路”,才能讓同伴找到。我們在灌木叢里玩,不知度過多少美好時光。那片灌木叢,簡直是我們童年快樂的天堂。 灌木叢還是農家雞的庇護所呢。那時候,村人喜歡把家雞送到灌木叢那邊放養。每天一大早,那些村姑大嬸,就挑著滿籠的雞到灌木叢旁邊的草地上,把雞放出來,讓雞在草地上覓食,到黃昏時分才將雞引入籠子里挑回去。這些雞在草地上啄食草米,捕食蝗蟲、螞蟻等,或到灌木叢里抓小蟲,吃野果。野外豐富的食物,使雞長得又肥又壯。老鷹是放養在野外的雞的最大天敵。盤旋在半空中的老鷹見到雞,就垂涎三尺,猛地俯沖下來偷襲雞群。這些精靈的雞見狀,就迅速地鉆進灌木叢里躲起來,使饞嘴的老鷹撲了個空。當老鷹失望地飛走后,這些雞又回到草地上,優哉游哉地繼續覓食。老鷹捉小雞的“游戲”每天都在上演,但每次老鷹都空手而去,這可得感謝這片灌木叢。 多少年過去了,每次回到鄉下,我都不由自主地到灌木叢去轉一轉,尋找我童年的足跡,回憶當年有趣的故事。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片灌木叢,因為,它是大自然的原生態杰作,是我家鄉一道亮麗的風景線。 >>>更多美文:美文推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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